（六） 幸福来得突然也走得快

觉得有点失望，她们以为我反应慢，脑子有点笨，工作态度差。

    该死的是，一个月了，她们不但没有打算辞退我，反而要让我独自接单了！

    是自己一个人负责一个顾客！

    从电访到拜访，再到成功签单，一切都让我自己来。她们觉得要让我学会自觉和独立，才能为公司赚取营业额。

    我只好答应。

    虽然答应，但我的心已经不在这个公司、不在这份职业了。

    或者说，我的心，已经慢性死亡了……

    被动的接受，被动的答应。

    接过周经理手中的老顾客资料，开始不断打电话访问那些陈年老客户，一个接一个，每天在店铺里打电话。快到月底了，公司将会召开总业绩会议，所以周经理和欣姐都很忙，忙得早上从店铺出去晚上才回来，还累得很。

    累得像死狗一样。

    而我，在店铺里吹着电风扇，打着电话联络老爷爷老奶奶们，很快就会过去一天。

    下班后身体不觉得苦，心却更累了。

    因为我在电话中听到更多的是……骂人的话！

    那些年纪很大的老爷爷老奶奶骂人了，骂的很凶，骂的很声嘶力竭，骂的我……

    解脱！

    他们骂我们公司卖假货，她们骂我们公司坑骗人，他们骂我们公司虚情假意，她们骂我们公司忘恩负义，过河拆桥，是披着羊皮的狼！

    他们和她们还骂我们公司是混蛋！

    然后他们和她们都挂机了，说不要再找他们和她们买产品……

    而且最好永生不想见！

    更狠更狠的话都有，无一不在发泄着怒火。

    这些都是“冷冻顾客”，经过周经理分析后认为重新采购率不到两成的老顾客，所以才让我来试试。

    呵呵，为什么在我眼里，冷冻顾客就像市场上的猪肉一样，增值的时候猪肉档老板入满货，贬值的时候拿去喂狗也买不出去。

    呵呵，我又笑了，笑到天荒地老。

    离总业绩大会的日子越来越近，而就在这时，导火线出现了。

    总是在命运的安排下准时的出现……

    后天就是大会了，周经理和欣姐忙得连走路扭动的屁股都没那么有力了，而我，依然不痛不痒的混混日子，依旧没谈成一单生意，不，是连上门拜访的机会都没有……

    早上八点，依旧是坐在店铺里看着，打电话的同时招呼一下来店铺里买点保健品的客人，一个上午又过去了。下午太阳阳光猛，街道上没啥人类走动，店铺更没生意了。于是我“专心致志”的打起了电话，瞥到冷冻顾客资料里的最后一页，有一位叫“李祥圆”的七十多岁的大爷，是位真正的孤独老人，早年丧子，不，资料上备注栏写着“十五年前遭遇特大车祸，剩下李祥圆一人，经调查该顾客最怜爱其孙子，经历惨灾后得了间接性痴呆症，经常朝不认识的少年、青年人喊“孙子”……”

    可安排年轻点的员工攻破弱点，取下这份业绩！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下面“结果”一栏显示:2015年10月21日已成功售出一间养生屋、一只真空水杯、三盒蜂胶和六盒灵芝孢子粉，赠送一袋养生粥。

    总价值22200元！

    养生屋我在总公司见过，一个茅房那么小的木屋，据说木是非洲进口，什么木我读书少不了解，但她们吹嘘这木是千年木，这屋相当于氧气舱，一天呆上一个小时可以增加氧气量……

    国家认证品牌，信得过！

    我对着长空，指着那一朵乌云:“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李大爷，是曾经的vip，这里的规则我知道，当她们结合全部因素分析，清楚某顾客的确没有了价值时就会立马抛弃拉入黑名单！一年不到，这位李大爷的资料已经放在了冷冻顾客资料本的最后一页……

    我的心莫名其妙的一阵抽搐，看着店铺外静悄悄的街道，烈日灼心，心事重重。

    长叹了口气，拨通李大爷的电话，嘟嘟响了好一会儿，接通了。

    “喂，谁呀？”一把苍老软弱的声音响起。

    “您好，请问是李祥圆大爷吗？”

    “哦……我是，你谁呀？”

    “李大爷你好，我是老人保健品公司这边的，你可以叫我小丁，大爷您今天有时间吗？如果有时间方便我去拜访一下你吗？”

    “啥？说慢点，我听不懂。”

    我:“……”

    老人家耳朵有点背，能谅解。

    我又一字一句的慢慢的将原话重新讲了一遍，大爷终于听懂了，令我无比兴奋的是，大爷答应让我去拜访他老人家了！

    我感激得那个泪流满脸啊！心里仿佛乐开了花，挂上电话后马上拿了一袋成本几块钱，售卖价格一百元的丹心养生八宝粥，关掉店铺，冲向李大爷家……

    看看，要么没生意，要么来个大客户，哥人品就是这么好，哥就是这么拽！

    李大爷的家也是在老城区，不但偏僻，而且还是个即将拆迁重造的危楼区。当我兜兜转转又是坐公交又是坐电动摩托，问了路人甲乙丙丁，花费了差不多两个小时才找到李大爷的家。

    然而，与我来时幻想的有点不一样，没有漂亮的门庭，没有偌大的院子，更没有豪华霸气的装修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木棚！

    一个只有一厅一房的木棚，中间用一块板隔开，里头是房，外头是厅，棚的后面和侧面堆满了……瓶瓶罐罐，还有一些可以回收的纸皮！

    这里真的是李大爷住的地方？

    还是这村里有两个李大爷？一个是2015年购买了22200元的李大爷，一个是住木棚屋，靠捡破烂为生的李大爷？

    站在木棚屋前，足足呆立了两分钟，我急忙从公文包里取出那份冷冻资料，重新确认一下地址，再抬头看了看木棚的门牌。

    佛衫xx镇老村xx大道444号。

    我深吸一口气，颤抖着将资料塞回包里，走了过去……

    地址没错，就是这里。

    从我敲响木门的那一刻起，我心里已经不把李大爷当作客户了，也不想学欣姐那一套了，我今天，就是一个记者，我心里无比迫切的想知道李大爷究竟为何会住在木棚屋里，为何四周堆满了瓶瓶罐罐，太多太多的疑惑绞腾于心，百感交集。

    良久，听到里头有脚步声，门开，看清李大爷的面目了，白发苍苍天地茫茫。

    特别是那佝偻的身躯，背坨凸出，像是一匹残废的骆驼。

    我和李大爷客客气气的打了招呼，互相认识后让我进屋坐坐。大爷没有倒茶给我，而是有点尴尬和笨重的拿了块木板垫着一沓纸皮当做凳子让我坐着。

    忘了告诉你，棚屋里面除了生活用品和一个电话、一张床，其余都是纸皮和箱子，箱子好像有三个，用生锈的铁锁锁着。

    所以，别说喝茶，连口清水都没有。

    所以，我哪敢有一丝责怪老人家有没有待客之道的意思？

    看到老人家生活在这种地方，我想起了早已逝去的爷爷，鼻子里痒痒的，好酸。

    那时候，家里穷，我爷爷好像也是在老屋呆了一年多才走的，农村人几乎都这样，老了被子孙分去老屋祖屋等死，一是嫌老人脏，二是怕突然走，死人弄脏新屋，晦气……

    而李大爷亲人都在车祸中走先一步，这里，小小的木棚屋，或许就是他最后的归宿之处吧。

    李大爷说话有点牙齿不清，鬓白的头发散散乱乱，而且，看来偶尔痴呆症发作是真的。

    我和他聊着聊着，忽然李大爷叫我出去帮他把外面晾的小鱼干收回来，天色变暗，可能会有雨。

    我出去了，果然在一处稍微干净的地上看到晾着的一簸箕鱼干，于是赶紧端起往回跑，还没到门口天边就响起了雷声，老人家果真是神，待会真的会下雨。

    可当我刚走到棚屋门口时，李大爷就巍巍潺潺地从屋里赶出来，嘴里喊着:“哎哟，明仔你又跑哪里玩去了，还捣腾些什么东西回来？是鱼干吗？你又偷拿人家东西干嘛？赶紧给人家送回去，哎，好像要下雨了，算了等雨停了我亲自送回去，你赶紧进屋歇歇，别到处乱跑了。”

    说着，李大爷从我手中抢过簸箕，放一边，用怜爱的目光拉着我的手让我坐下来。

    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！

    明仔？偷东西？

    这是咋咋咋？

    接着，我又是被老人家摸头又是被他慈祥的教导一番，完了他还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叫我打开箱子，把东西拿出来。

    我疑惑的打开了箱子，里面全是明星集，有beyond的海报，张学友的cd，还有韩国宋智孝的个人照！

    除了这些，还有许多玄幻武侠小说，还有瞎子的模具，还有一个篮球……

    零零碎碎，什么都有，似乎是属于一位年龄不是很大的小伙子的东西。

    我回头望了一眼李大爷，他正用溺爱的眼神静静地看着我，这一刻，我好像明白了。

    最后，我在箱子里发现了一张照片，一张有两个人合照的照片，正面是一个帅气阳光的男孩挽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孩的合影，背面写着:一辈子都要在一起！

    署名:李正明、蔡子燕；

    时间:2015年1月18日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之后，李大爷又兴致勃勃的让我打开了其他的箱子，仿佛和我很熟很亲切，一边不停地说着说着，一边给我说当年我“奶奶”、我“爸爸”、我“妈妈”的事情……

    说着说着，李大爷就笑了。

    听着听着，我就哭了。

    李大爷看到我流眼泪，以为他的“宝贝孙子”有啥事，忙安慰道:“明仔不哭明仔不哭，谁敢欺负咱家明仔爷爷可不放过他！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雨，啪啪打在木棚顶上，琉璃瓦有些古老，偶尔会凝集一滴雨水从瓦缝里钻进来，滴落在屋内。

    就这样，我没有拆穿谎言，而是把公文包扔在一边，和李大爷唠叨着，和他一起煮饭，一起吃饭，一起谈古论今，让李大爷这一天都开心。

    开开心心的活着梦里……

    时间又一次接近了黄昏，差不多到傍晚六点了。我正准备帮李大爷煮好饭再找个谎言离开呢，我的电话却响了起来。

    “喂，周经理？”

    “小丁吗？你这一天跑哪里去了？店铺又不开门，我又没带钥匙，明天客户的资料我急需要用呢，你赶紧回来开门！”

    我颇为为难的望了望仿佛年轻了十岁的李大爷背影，他正笑眯眯的坐在旁边烧火做饭，而我是一手听着电话一手拿着切菜的菜刀准备切青瓜的。

    “经理，能不能明天早上再去店铺拿？我……我在李大爷家做饭呢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？”周经理一听，生气了，暴走似的吼道:“哪个李大爷？哦，是不是那个李祥圆？你是不是傻？去年公司里一个员工就搞定了他所有的积蓄，现在根本不可能买得起公司任何一样产品，我说你是不是疯了还跑去那里？还让我明天拿？过了今晚十二点就是明天，就是说还有一天就要举行业绩大会了，我这里刚好联系上了一位不错的客户，明天完成了业绩大会就有一大笔奖金！你这么大个人了不明白孰轻孰重吗？赶紧给我回来开门拿资料！”

    听着听着，我的手指甲狠狠地扎进了手掌肉里。

    挂掉电话，我切菜的速度在提升，嘴里依然和李大爷聊着。

    半个小时后我把菜炒好，李大爷煮的饭也好了。我帮老人家装了碗饭，然后准备赶回去了。

    我继续编着:“爷爷，我要回学校了，你慢慢吃吧，我下个月放假了回来给你做好吃的。”这一天交谈中我知道了李正明的身份，李大爷的孙子，车祸出事前正读高三。

    李大爷一听，马上急了，放下了筷子，问:“怎么突然就要回校了？现在不是放暑假吗？”

    我拿起公文包忍着眼泪，继续着那个谎言，道:“爷爷，你忘记我高三了？我很快就要高考了，到时候给爷爷考个状元回来好不好？所以现在要回学校补习功课的。”

    李大爷一听，好像有点明白的意思，笑呵呵道:“好好好，咱家明仔从小就聪明，爷爷就等着你的状元回来，咦？对了，没吃饭就坐车会晕车的，拿着这鸡蛋，刚煮好的有点烫，坐车饿了就吃，千万别弄坏了身体，高考发挥就不好了……”边说着，李大爷快速用袋子装好两个鸡蛋，塞给了我。

    刚从米饭锅里掏出来的，有点烫，我想拒绝，但又想不到有什么理由拒绝。

    于是我使劲的拥抱了一下李大爷，悄悄的往他衣服兜里塞了一百块，然后转身离去……

    老人家，幸福来得太突然，也必定会走得快……

    “喂，明仔，带雨伞啊……”身后传来李大爷的喊声，我不敢再逗留，快速冲入夜色中，刚好来了最后一趟公交车，上了车，直奔城里。

    一身是水，不知哪颗是雨水哪颗是泪水……

    车颠颠簸簸的开，外面雷雨交加，暴风骤雨，车里昏暗无比，人不是很多，男女老少，都有。各种嘈杂，各种声音，闹心。有孩子在母亲怀里哇哇大哭的；有老人咳嗽的，有年轻情侣吵架的，还有带着很多行李在抱怨鬼天气的……

    我坐在车子角落里，剥了那两个鸡蛋，一口一口的吃着，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到这么没有味道的鸡蛋，而且，很苦很涩！

    回到店铺需要一个小时，意味着周经理应该等我等到爆炸了。

    然而，又如何呢？

    她不明白其实我心中已经有决定了……

    果然，期间她又打了不知多少次的电话过来，我把手机关了，只是盯着窗外面的大风大雨，平平静静地坐车。

    什么也不想，就坐车。

    刚回到店铺门口，周经理和欣姐都在，两人一看到我，开始破口大骂。

    我不说话，只是说了句“不好意思”就去开门了。

    是“不好意思”，而不是“对不起”。

    她们不配我说“对不起”……

    开了门，我静静地站在一侧，她们还在骂，骂着我的同时手脚麻利地取了资料，然后还吩咐我明天早点过来打扫卫生，她们准备接新客户过来喝茶聊天。

    说一定要拿下两万元生意！

    说完，周经理和欣姐就扭着屁股离开了。

    今天她们穿得很时髦，身材也很性感，喷着的香水味比较浓。

    但我感觉看着外边街道口的流浪狗都比看着她们顺眼。

    从见面到她们离开，我都感到恶心！无比的恶心！疯狂的恶心！

    到底是这个世界不懂我，还是我不懂这个世界？

    社会生存一定要这样做吗？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李大爷，更不会忘记这些人！

    我手里拿着的是冷冻客户资料，可我最想剖开的是两位美女的身体，看看她们身体里流着的血液，探一探温度，感受下是不是冷的……